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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日报:国产大飞机总设计师吴光辉:
“起飞那一瞬,我才感到累”

2017-05-24 11:36 来源:广州日报

 

  5月5日,中国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新一代大型喷气式客机C919于上海浦东机场顺利完成首飞,这一消息不仅刷爆朋友圈,也引起全世界瞩目。中国商用飞机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、C919大型客机总设计师吴光辉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。

  为了中国的“大飞机梦”,吴光辉带领超过一万人的研制团队默默奋斗了近10年。C919首飞成功,吴光辉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,“在首飞的前一个月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。”在吴光辉看来,中国大飞机首飞成功意义重大,它有望打破欧美在大型客机领域的垄断地位,标志着我国拥有了与国际适航标准接轨的干线客机。近日,吴光辉接受广州日报记者专访,首度披露了中国大飞机研制成功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。

  飞行员也参加了飞机设计

  广州日报:C919首飞前是不是做了大量准备工作?

  吴光辉:2015年11月2日飞机就总装下线了。接下来是进一步完善,做地面试验,飞行员的培训。首飞前我们准备了很长时间。飞行员要熟悉机场的环境,我们组织了3次模拟演练,用ARJ21和其他一些小飞机,把我们首飞的航线、程序演练了一遍。还给飞行员编了操作手册,再让他们到工程模拟器上做培训,飞行员还要参与飞机的设计。

  还有飞机的维护使用。地勤要培训、考试,持证上岗。首飞背后是大量的准备工作,包括应急的准备。飞机第一次上天,有可能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,比如重量、重心算得准不准,焦点对不对,起飞后飞机能不能平稳地飞行。结构强度、气动外形、操作控制等能不能百分百按照我们设计的参数运行等。

  另外比如,万一飞机回不了机场怎么办,还要找应急着陆的地方。当然,事前我们都会做出应急预案。

  这次现场直播,我们把驾驶舱的画面都播出来了。世界上所有飞机的首飞,都不会把驾驶舱的情况往外播,因为驾驶舱随时会弹出故障信息。有些飞机首飞时,连续出好几个故障。但我们的驾驶舱没有任何意外,这是我们自信的表现。

  从结果看,首飞是非常完美的。从地面到空中,是一个质的飞跃。

  广州日报:首飞成功后是不是如释重负?

  吴光辉:现在总算舒了一口气。我们的设计得到初步验证,作为总设计师,我肯定很高兴。但除了成功的喜悦,也有各种酸甜苦辣。

  广州日报:听说首飞前一夜,你整晚都紧张得没睡好?

  吴光辉:我确实忙到很晚。睡觉前我也一直在想,飞机上天后会出现什么问题。大概凌晨一点钟,我就睡着了。睡到六点钟,我就跑到现场了。当时没有特别的感觉,但起飞那一瞬间,我才感到累。

  引擎与波音空客同系列

  广州日报:C919为什么不设计成200多座的双通道大飞机?

  吴光辉:当初,从技术人员的角度讲,我是希望上双通道的,虽然双通道的技术挑战更大。但专家组的意见是对的,因为飞机设计要考虑到多方面因素。单通道比双通道技术难度要低一点,并且市场占有率非常高。飞机既是一个高科技项目,也是一个产品,既要技术上成功,也要在商业上成功。中国市场上70%的飞机都是这种飞机,国际市场也是这样。中国也急需这样的飞机。

  C919的发展对我们的民机产业、基础工业、航空工业都有很大促进。当时,发动机供应商CFM公司来我们这边谈,说他们的发动机能把油耗降低10%~13%。还有一项技术突破是陶瓷基复合材料(CMC)的应用比例可以提高。要知道燃油成本占到飞机运营成本的50%。他们当时一提出这个方案,就把我们吸引住了。在我们之前,这款发动机一直没飞机选用。在我们选LEAP-1C发动机之后,相同的飞机都选了这款发动机,LEAP-1A是给空客A320用的,LEAP-1B是给波音737用的。我们让这个发动机提前两年启动。

  广州日报:将来会不会研发座位更多的宽体机?

  吴光辉:宽体机我们跟国外在合作。我们正跟俄罗斯合作大约280座的宽体机。

  广州日报:研发过程中都遇到哪些困难?

  吴光辉:应该说,每天都在遇到新的挑战。既要考虑到技术的先进性,又要考虑到实现的可能性,还要考虑到竞争。国产飞机要想比人家的飞机先进太多,势必投入的钱也多,时间周期也长,并不划算,并不是技术越超前越好。我们选择供应商,要看他以前的经验、价格、服务、进度,这个决策是非常困难的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每一个选择都要经过严格的论证。

  广州日报:中国大飞机的市场前景是否非常广阔?

  吴光辉:和C919同类型的飞机,大概要1亿美元一架。未来20年,我们估计中国大概需要3000架甚至更多。未来30年,中国民航飞机的总数要到8000到1万架,这其中C919需要5000~6000架,C919首先是要满足国内的航空运输需要,因为中国是全球最大的民航市场。立足国内市场,面向全球市场是我们的定位。我觉得C919的问世有希望打破欧美在大型客机领域的垄断地位,它有希望成为世界上销售很好的飞机。

  广州日报:会不会和高铁形成竞争?

  吴光辉:我觉得是形成一个互补,500公里到1000公里的这个航段,高铁和飞机可以并驾齐驱。1000公里以上航空肯定是有优势。

  适航取证将是更大的考验

  广州日报: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困难?

  吴光辉:我们还远远没到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时候,接下来还要按照试航条例来做适航取证试验、试飞。

  在空中试飞,风险很高,每往前走一步,都非常艰难。C919首飞时速度是200海里/小时;但我们要飞到350海里/小时,甚至更高。比如说飞机和鸟的撞击,以200海里/小时的速度和以350海里/小时的速度与鸟相撞,结果完全不一样。

  又比如说结冰问题。我们要确保飞机即便在机翼结冰时也能安全飞行。飞机的表面形状不同,结的冰也不同。我们首先通过形状算出一个大致的冰型,然后把这个冰型人为加上去,这叫“冰型试飞”。这是为了解决安全性问题。因为机翼一结冰就会破坏飞机的升力,整个飞机的气动力设计都完全变了,在这种情况下飞机还能不能安全飞?我们还要到自然结冰的环境中做试验。将来我们的大飞机会直接去北美那边做冰型试飞。总之,接下来还会有很多高风险的科目。

  广州日报:听说你的团队以年轻人为主?

  吴光辉: 35岁以下的年轻人占到75%。我跟很多供应商谈,他们说你们公司不得了,后劲太足了。我也感觉到这个变化,我2008年跟我们公司的年轻人聊天时,他两眼看着你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现在,你跟他们说一个问题,会变成半个小时,甚至一个小时,因为他们成长了,有主见了,知道是怎么回事,有时大家打一个平手。

  新加坡已签了20架C919

  广州日报:我们的飞机将来会不会卖到国外去,和波音及空客这样的巨头同台竞争?

  吴光辉:我们要立足中国,面向世界。我们要全球化,有所为有所不为,专业化发展,我们的方针就是“主制造商—供应商”的模式,我们是主制造商,供应商全球范围内选。我们有所为有所不为,有些东西只要掌握核心技术,并不一定马上要把它变成一个产品。

  所以,不能用国产化率来衡量这个飞机。就好像厨师,你点的一盘菜,知识产权肯定是厨师的。飞机的原料有采购的,辅料也有采购的,但是我们把它做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“菜”。我们要融入到全球的航空制造链中去。未来世界民航市场非常大,是一个开放、包容的市场,所以我们首飞后,其他飞机厂商也给我们发来了贺信。

  广州日报:“一带一路”对商飞是否也是机遇?

  吴光辉:是的。“一带一路”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机遇。以后我们会在沿线国家推广我们的大飞机,也包括ARJ21。新加坡、印尼这些国家都在和我们谈,印尼有一个公司,已经签了我们ARJ21的合同,新加坡的一个公司,也签了20架C919。我们也希望国家能够加大对我们的支持,沿线国家的航空业对大飞机需求量很大。

  广州日报:C919研制过程中有没有一些技术是可以转化为民用?

  吴光辉:我们航空的技术有很多是可以转为民用的,但民用的或商业的东西也可以用航空,你比如说3D打印技术,我们就采用了一些。复合材料的技术也可以转为民用,包括应用到汽车、高铁上。

  谈自己

  从小爱玩电子

  为科技工作者自豪

  广州日报:你从小就喜欢飞机吗?

  吴光辉:我一开始喜欢电子产品。从中学开始,就自己装收音机。在农村时,老乡们的收音机都是我帮着修的。当时武汉一中有个电子市场,我每次回去都要去。我上高中时就自己组装了一台收音机自己听。当时也没什么钱,自己在木板上打上铆钉,把漆包线固定住,调台的是一个空气电容。动手做收音机虽然是小工程,但却锻炼了我的动手能力。

  广州日报:当时为什么报考了飞机设计专业?

  吴光辉:我当时在农村,那天是元宵节。我记得很清楚,我们77级是冬季招生的。因为那时航空院校的专业是保密的,专业介绍很少,我不知道怎么选择。我个人比较喜欢电子,后来一看专业很多,有飞机设计、电子电气、雷达、发动机等,我对一个堂姐夫说,飞机设计这专业好,将来能当总设计师。于是就报了飞机设计专业。

  广州日报:当时工作的地方条件很苦吧?

  吴光辉:当时我们工作单位很闭塞,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不知道,我那里到西安坐个车要三个小时。我一直忙,忙到现在为止,我一直没休过假,包括年假,都几十年了。

  当时每年工资能存几十元钱,一趟春节回去看望一下父母,一年攒下的钱花得一分钱不剩。我觉得搞我们这一行的,都有一种航空情怀,一个航空报国的梦想。这可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独有的,跟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太一样。

  广州日报:你有什么偶像吗?

  吴光辉:我的偶像都是一些科学家。我觉得应该要崇尚科学。我提出要爱科学,爱科学家。我作为一名科技工作者感觉很自豪。

  记者手记

  一位老科学家的本色

  在位于上海世博大道的中国商飞总部,记者看到了近日成为媒体追逐焦点的吴光辉。这位和蔼儒雅的科技界“大牛”十分随和,主动和记者握手,丝毫没有架子。今年还不到60岁的吴光辉,已经满头银发,这些年,为了研制中国的大飞机,他操碎了心。周围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,吴总在单位是劳模,几十年都没休过年假。记者问他十年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,吴光辉感慨万千,因为这其中的辛酸和困难太多了,每天都是新的挑战,他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
  吴光辉在农村长大,经历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。从1982大学毕业,吴光辉从事飞机设计已有35年,是这个领域不折不扣的“老人”。他说,他们同时代的知识分子,有一种强烈的爱国情怀,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报效国家。正因为有梦想,在上世纪70年代,他自制收音机,每天学习英语;在极为艰苦的环境中,每天啃馒头、咸菜,他也没有放弃业务钻研, 最终绘制了中国大飞机的发展蓝图,中国人第一次让自己设计制造的大飞机飞上蓝天。

  在他身上,你能看到一位科学家的本色:谦逊、质朴、敢闯敢为,没有一些花里胡哨的辞藻。对于自己从事的职业,吴光辉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。“我毕业以后,看到图纸上面写的是秘密,甚至有时候是绝密,心里想,我的天啊,我都能看到绝密文件了,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尚很多,有一种职业荣誉感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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